荣国府,宝玉院。
昨夜里下了场小雪,一刻钟也就停了,今晨除檐顶筒瓦有些痕迹,并无其他雪迹。
只是气温却骤降,透着干硬刺骨的寒意,丫鬟们从院中走过,都是紧缩着脖子,来去匆匆。
宝玉房内熏笼烧得滚热,书案上摆放白瓷香炉,点着馨甜柔腻的红兰香,透着绮糜香软之意。
宝玉拿着一册俗情话本,翻看了几页便丢在桌上,长吁短叹一番,当真好忧伤。
昨日太太过来院中,突然就要撵麝月和碧痕出去,宝玉听了如晴天霹雳一般。
之后碧痕过来央求宝玉,哭的梨花带雨一般,求宝玉在太太跟前说话,好歹能留下自己。
宝玉也对着碧痕流泪,毕竟碧痕曾与他恩爱几番,很是用心伺候过他,他自然难以割舍。
只是他一向遵守孝道,如何忤逆太太意思,将碧痕留在身边,他一时茫然,实不知该如何下嘴。
今早起来心神郁闷之下,拿了俗情话本解闷,看到书中男女生离死别桥段,更是让他悲从中来。
感叹天道不公,总要做些亵渎女儿之事,怎不让他事事哀伤,痛心疾首。
更让宝玉难过的还有麝月,虽她和自己没有恩爱牵扯,但也是在身边服侍多年的丫鬟。
更不用说麝月也是个极水灵的女子,在宝玉心中属于钟灵毓秀一类。
太太要撵她出去也就罢了,麝月怎自己也说愿意出去,她竟能狠心如此,居然能够抛得下自己。
这让宝玉实在有些痛心,自己一直没有亏待麝月,她何至于此。
在宝玉想来麝月该和碧痕那样,梨花带雨般恳请自己挽留,这才不枉他得女儿眷恋的风范。
大清早宝玉特意叫了麝月说话,说了不少怜惜不舍的话语。
只是麝月脸色淡淡,半点不像往日口齿伶俐,宝玉内里悲伤,必是麝月要离开自己,心里伤心透顶了。
等到过了稍许,麝月才问了一句:“二爷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去和太太说情,要继续留我下来吗?”
宝玉满腔伤春悲秋的旖旎,都因麝月这清冷的一句,一下便哑了火,愣了神,心中好生尴尬。
也是过了半晌,才大着胆子说道:“你在我屋里多年,等太太再过来,我一定要求情的。”
麝月跟了宝玉多年,十分清楚他的性子,见他说话时躲闪的眼神,心里最后的留恋也就去了。
当初茜雪和小红被撵,宝二爷在太太跟前都没半句辩解。
二奶奶裁撤他的丫鬟小厮,说裁多少便是多少,宝二爷也没个言语应对,只知道在那里掉眼泪。
凭什么到了自己头上,他便能够仗义执言,自己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有这个份量,还能转了二爷的性子。
接下去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宝玉有些糯糯难言,麝月见他神情踌躇不安,便找由头出了房间。
宝玉只能一人在房中不自在,又泛起满腹哀伤,在那里独自神神叨叨一番。
也不知过去多久,便听到门外脚步响起,正见王夫人带着玉钏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
宝玉心中翻腾的哀伤,倒是憋出几分豪气,见到王夫人竟生出几分说情的冲动。
只听王夫人说道:“玉钏儿,你去叫麝月过来,我有话要说。”
宝玉听到太太话语中的冷厉,那泛起的豪情顿时偃旗息鼓,缩回到云淡风轻之境。
没过去一会,麝月便跟着玉钏进来,她神情淡淡的,对王夫人行礼后,便站着不说话。
王夫人见她并不像碧痕那样哀求,举止显得硬朗平静,心中不免有气。
说道:“昨日我便说过,你服侍宝玉多年,如今即便要出去,我也不会亏待你,总要给你找个好去处。
你已过了十六岁,也到了婚配的年龄,昨日我回去便帮你操持这事。
我已经给你相中合适的男人,便是秦显家的二儿子秦勇,如今正二十岁,正好和你般配。
我会给你二十两做嫁妆,等我和老太太回了这事,你出去后便给你挑日子成亲。”
麝月听了王夫人的话,脸色立时一变,即便在场袭人和金钏都变了脸色。
那秦显原是迎春大丫鬟司棋的叔父,因迎春从小被贾母接到西府来养,秦显夫妇才跟着到了西府。
以前王夫人在西府当家,秦显夫妇就在她手下听差。
后来贾琮和王善宝家的结下仇怨,并设计巫蛊之事将她除掉,最终王善宝家的被官府正法。
因王善宝家的是司棋的外婆,司棋因此对贾琮多有嫌隙。
后来迎春听从贾琮建议,放了司琪出府嫁人,既消除了潜在隐患,也避免司琪失检伤及迎春闺名。
那秦显夫妇能在西府立足,便是依仗王善宝家的和司琪,如今失去了根底,如何还能呆得下去。
王熙凤裁撤人口便瞄上这两口子,王夫人便顺水推舟一番,让秦显夫妇打发回东路院。
原以为这两口子从此自生自灭,没人会再去理会,没想到峰回路转,王夫人最终也迁居东路院。
那时西府一众管事老奴,都知贾家二房已失势,谁都躲着被分派到东路院。
王夫人是内宅精明人,她担心东路院管事,最终让西府老奴掌着,还不知将来怎么吃里扒外。
于是一直在东路院发霉的秦显夫妇,因和贾琮和王熙凤有旧怨嫌隙,在王夫人眼中变得金贵起来。
她一番笼络示好之后,便让秦显依旧做东路院管家,让秦显家的做内院管事婆子。
秦显两口子在贾家几近末路,从此对王夫人一心归附。
王夫人能整日进出西府钻营,却不担心赵姨娘之流在东路院造反,就是因秦显夫妇给她镇着场子。
她日常也给秦显夫妇一些好处,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自然也清楚他们最想要什么。
当初能进宝玉房里的丫鬟,都是西府丫鬟中的出色人物,不管是相貌和身段都是一等。
王夫人虽厌恶麝月,但麝月也是很水灵的丫头,将她送给秦显做儿媳妇,绝对是份大人情。
麝月听王夫人提到秦显次子,脸色大变,脱口说道:“太太既要减二爷房里人口,我自愿意出去。
哪怕是去做粗使丫头,做值夜守门的,都没有半句怨言,但我不愿意嫁人!”
袭人和玉钏见麝月断然回绝,一点都不觉奇怪,只要是正经女儿,谁愿意嫁给秦家那个浪荡子。
秦显的二儿子名叫秦勇,今年已二十岁,酗酒赌博,容颜丑陋,一技不知,人人避之不及。
袭人等人再没有想到,王夫人竟要把麝月嫁给秦勇,这不是要毁了麝月一生。
王夫人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府上奴才丫头到了年纪,哪个不是主子给配的姻缘。
你老子娘当年就是这么成的亲,如今还不是儿孙满堂。
我没让你配外院管马厩的小厮,让你配秦管家的儿子,已是抬举你了。
轮不到你自己放肆,你还敢犟嘴不从,忤逆了府上家法,一顿杖责就能毙了你!”
王夫人对两个婆子说道:“你们看好了她,不许她乱走,我去荣庆堂和老太太说话,回来就带回东路院。”
王夫人走后,两个婆子虎视眈眈的盯着麝月,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
麝月脸色惨白,却没有太过慌张,一双水泠泠的大眼睛,只是定睛看着宝玉。
问道:“宝二爷,你说要替我向太太求情,这会子又怎么说。”
宝玉对上麝月凝然的目光,有些不敢对视,但又不想在袭人、玉钏等人面前失了面子。
硬着头皮说道:“太太这里要是不成,我就去求老太太,我这会子就去找。”
宝玉说着便脚步虚浮的往外走,似乎麝月目光有些锐利,让他难以面对,急着躲开一样。
袭人最清楚宝玉的性子,太太刚去了荣庆堂,二爷会这时候去和老太太求情?
即便袭人心思都在宝玉身上,她也是不信的…
麝月看着宝玉匆匆离开,目光中都是失望,转而一片清冷,再也不愿去瞧他。
荣国府,荣庆堂。
今日辰时刚到,王熙凤就去荣庆堂请安,彼时贾母还在吃早点,见她这么早来走动,不免有些奇怪。
王熙凤只说起的早了些,想着老太太便来瞧瞧,贾母听了高兴,还留她一起早餐。
昨日日落时分,英莲得了贾琮吩咐,来给王熙凤传话,让她周全处置麝月之事。
王熙凤知晓事情,便来了精神头,自己姑妈可真能折腾,好端端又撵起宝玉房里丫鬟。
只是姑妈万没想到,宝玉是个没用的样子货,可他身边丫鬟都不是省油的灯。
前头有个小红,早早就被琮老三瞧中,就等着姑妈将人撵走,他回头就升小红做管事丫头。
这会子姑妈又要撵走麝月,没想到这丫头比小红还绝,不知何时早搭上琮老三的路子。
姑妈这边要撵人,那边琮老三立马传话要保她,事情都不带过夜的,可真是及时雨。
王熙凤想起上次麝月来问月例缓发之事,言语利索,心思精明,她便觉得这丫头不俗。
如今看来何止是不俗,简直就是厉害,一个毛丫头居然能让琮老三保她。
王熙凤想到麝月长得也挺水灵,只是实在想不清楚,她什么时候和琮老三勾搭上的。
自己这姑妈也是苦命的,回回趾高气扬撵走丫鬟,最后回回都要丢人,王熙凤想到心中就可乐。
贾琮让她周全保住麝月,这对王熙凤来说,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想到英莲过来传话,说二太太要撵麝月出宝玉院,还要给她安排新去处。
王熙凤听了十分不屑,自己姑母真是自大惯了,还以为自己是西府管家太太,忘了西府如今谁当家!
王熙凤早上临出门前,让丰儿带着一个婆子,盯紧内院二门和宝玉院子,看到二太太走动便来回她。
又吩咐林之孝家的,让他派人盯紧门户,不许人带麝月出西府。
王熙凤早早来荣庆堂堵门,陪着贾母用过早点,又扶着她到前堂说话。
她本是嘴皮极利索之人,加之心思活络,机巧百出,找了许多话题来说,把贾母哄得很是高兴。
等到过去半个时辰,迎春、黛玉等姊妹过来,荣庆堂中更热闹起来。
王熙凤因等着要唱好戏,心情颇为雀跃,生出许多言语打趣,在荣庆堂中搅出阵阵欢声笑语。
迎春总觉王熙凤有些古怪,笑问道:“凤姐姐今日得了什么好处,瞧着心情着实不错。”
王熙凤笑道:“如今两府有琮兄弟顶门立户,旁人都要高看贾家一眼。
我们这些内宅女人,可是遇上好时候,关上门管管家里闲事,就能轻松写意过日子,可不就得偷着乐吗。
二妹妹,你一个年轻姑娘家,管着东府这么大家当,平时也是够累的,会不会手头人不够使?”
迎春微笑说道:“东府就琮弟和我们几个姊妹,府上的家奴也比西府少,日常管着也还算好。
只是东府家奴是从江南买的,这些人刚来的时候,因南人不熟北人习俗,做起事多有不便。
这些人都生于江南水暖之地,头年很多人吃不消神京的寒冷,府上也是乱了一段时候,
多亏有林妹妹、三妹妹帮着打理,过了头个冬天,才上下顺当起来,如今自然已十分顺手。”
王熙凤笑道:“南边买的奴才,虽然比北边的知礼勤快,但毕竟没有家生子用的贴心。
你瞧琮兄弟身边几个姑娘,芷芍、五儿、晴雯,可都是正经的北人,自己家里养大的。
她们小时候是丫头,长大了就是屋里人,琮兄弟用的可多称心。
即便是二妹妹跟前,因日常俗务太多,也该多些这样的人物,平日也好分担一些。”
迎春听了王熙凤的话,心里一阵古怪,她也是个细心姑娘,总觉得王熙凤是话里有话。
一旁黛玉笑道:“听凤姐姐的话音,怎么像是得了什么好丫头,要送给三哥哥一样。”
王熙凤笑道:“我瞧上的丫头有什么用,要琮兄弟瞧上才行。”
几人正在哪里闲聊,突王熙凤的丫鬟丰儿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声,王熙凤默默点头。
没过去一会儿,就听门口丫鬟说道:“二太太来了。”
堂口门帘被掀开,王夫人带着微笑,颇有些仪态万方的进来。
王熙凤看到自己姑妈,脸上露出俏丽的笑容,粉唇微启,露出编贝般雪白牙齿。
黛玉心思灵透至极,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双水盈盈的妙目,在王熙凤和王夫人之间流转…
王夫人进入堂中,见里头坐满人,也不觉得意外,正是晚辈请安的时辰,堂中自然座无虚席。
她笑着过去坐下,先和贾母说几句闲话,这才说道:“老太太,我正有件事和你说道,也算件喜事。”
贾母笑道:“哦,你这还有喜事,快说了我听听。”
王夫人微微措辞,说道:“老太太,宝玉房头已进了三人,除她们外还有麝月、秋纹、碧痕三个大丫头。
自琮哥儿承爵之后,西府少了大笔爵产,公中也没以前宽裕,总要想着节省的法子。
我想夏姑娘进门之后,定还要带几个陪嫁丫鬟,到时宝玉房里哪养下这么多人。
我已将秋纹调到东院服侍,但宝玉房里人口还过重,我便想着将麝月、碧痕放出去。”
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听了这话,心头都微一凛。
王夫人说什么放出去,不过好听些,其实就是撵出去。
荣国府一向算宽带下人,除非家奴犯了大错,不然很少撵出府门。
只去年朝廷新政两赋加码,西府公中吃紧,之后贾琮降等袭爵,府上爵产减少,王熙凤才被迫裁剪人口。
即便家奴遣出府门,也不是任其自生自灭,或打发到贾家农庄上干活,或发到店铺里打杂,都能让其糊口。
昨日麝月之事,贾琮只让英莲告知王熙凤,因不想事情张扬,并没有告诉迎春等姊妹。
所以她们听说王夫人要撵丫鬟,都觉得有些奇怪。
宝玉房里的丫鬟也没听说犯错,怎么突然要撵出去,这算什么路数?
王熙凤却是知道事情根底,听了姑妈这托词,心中不禁好笑。
自己姑妈觉得贾家都该是二房的,恨不得每日躺在西府公中吸血。
宝玉娶个媳妇,她能开口向公中要八千两,她要是想着给家里节省,那真是活见了鬼了。
不过是撵两个丫鬟,用得着说这种鬼话,打量旁人都是蠢货,都能被她随意哄骗。
贾母虽上了年纪,内宅里也是个精明人,总觉得儿媳妇今天话头,实在有些虚头巴脑。
刚还说有什么喜事,这会子又说撵宝玉屋里丫鬟,上回凤丫头裁撤宝玉的丫鬟,可就她最着急上火。
王夫人继续说道:“昨儿我叫了麝月和碧痕问话,碧痕死活不愿出去,即便将月例做粗使,也求我留下她。
倒是麝月想的通透,也念着眼下的难处,她自己愿意出去。
我想着她服侍宝玉多年,总不好让她太吃亏,我回东院稍微合计,帮她找了门好亲事。
她出去后终身有靠,也不枉她服侍宝玉一场。”
贾母笑道:“你这个心思极好,丫鬟年纪大了,总要放出去的,给她们安门好亲事,也算尽了主仆情义。
麝月这丫头我往日听着就好,她既是宝玉丫鬟,总要有些体面,给她找人定要般配的,不然宝玉也没脸。”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这话极是,我给她找的人就很体面,是东院管家秦显次子秦勇。”
贾母有些迷惑,问道:“秦勇,这人我倒没听过,人物和麝月可般配。”
贾母十多年前就不管家事,日常都是高高在上,自然不知道这个秦勇,到底是什么情形。
连贾母都不清楚,迎春、黛玉等闺阁千金就更不知道了。
但王熙凤多年管家,日常和内外院管事走动,府上犄角旮旯的事,几乎没有她不清楚的。
她听到秦勇这个名字,心里不禁暗骂:这秦家老二就是个二流子,他也能算体面人,真就是白天见鬼了。
姑妈好狠的心,把麝月嫁给这小子,不是生生毁了这丫头。
怪不得琮老三办事不隔夜,急急让给我传话,叫我出面周全此事,莫非他早知姑母的算计?
不管事情究竟如何,王熙凤拿定主意搅和了再说。
她没等王夫人给贾母回话,开口说道:“二太太,我觉得这门亲事十分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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