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王夫人满脸笑容,正和贾母说的热呼,她知老太太上了年纪,最爱听这种说媒成亲的喜事。
她本就忌惮厌恶麝月,只想拿她笼络秦显夫妇,哪管她嫁人后的死活。
再说老太太高寿荣养,早已不管俗事,那知道秦勇是好是歹,是圆是偏,还不是自己说什么是什么。
老太太不知秦勇底细,迎春等千金大小姐,更不可能知道。
王夫人这是快刀斩乱麻,在贾母面前说过话头,这件事就可板上钉钉,她回去就带麝月回东路院。
赶这几天时间,让那贱丫头入洞房,等生米煮成熟饭,旁人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秦显两口子更对她死心塌地,一个毛丫头换来这等好处,可是十分实惠之事。
只是,王夫人万万没想到,这事和王熙凤没半点关系,她居然会跳出来作梗。
自己说麝月和秦勇十分般配,王熙凤却说这门亲事十分不妥,这是当着众人撕自己的脸。
王夫人心中愤怒,不由泛起身为长辈的尊严感,豁然从椅子上起身。
义正词严的问道:“凤丫头,你这话是何意,这门亲事怎么就不妥了!”
王熙凤对王夫人虚张声势,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她知道秦显是东路院管家,如今是自己姑妈的心腹,姑母将麝月给他做儿媳,自然是想收付此人。
秦显从根子上和王善宝家的是一家,当初司琪被打发出去嫁人,秦显也是被自己踢到东路院。
秦显两口子虽没大错,但他们对自己和琮老三,岂能没有怨恨。
让这些人对自己姑妈死心塌地,对自己和琮老三可没好处,于公于私该防患未然,非拆了姑妈的台子不可。
笑道:“这个秦勇是什么货色,旁人或许一时不得清楚。
我因日常管家,里外人口底细,却都知道一些,这秦勇吃喝嫖赌,日夜游荡,可不是个好东西。
家里各处管事,因知道他的品性,无人敢派差事给他,老大不小的爷们,至今无所事事,人人避之不及。”
王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一变,她自然早知秦勇品性,但她哪里顾忌这个,不过是拿麝月做人情脸面罢了。
连忙辩解道:“凤丫头,你这话说的过头了,半大的小子,性子有些顽劣,也是常有的事情。
等到长了年纪娶了媳妇,也就经事懂事起来,世人可不都这样过来的。”
王熙凤笑道:“二太太这话说的不对,秦勇都已二十岁,胡子都长出来了,可不是什么半大小子。
他都已这个年龄,还每日胡作非为,只混吃老子娘的闲饭,家里也是三天一吵,五日一闹。
随便找个人去后街廊下去问,附近街坊可都是知道的。”
贾母一听这话,脸色也变得难看,上回她知道麝月劝说袭人,不要把贾琮的话张扬出去。
从这桩事情就能看出,这个麝月是个灵巧丫头,思虑举止颇和贾母胃口。
这种好丫头要许给秦勇这等二流子,可就白瞎了一个人,自己儿媳妇干的什么糊涂事。
听了王熙凤一番话,不说贾母心中膈应,迎春、黛玉等姊妹也心生不满。
她们都知王夫人是老练的内宅妇人,又在荣国府做多年的当家太太,可不是什么糊涂人。
既然凤姐姐能知道秦勇的底细,王夫人必定也是清楚的。
可她却还要把麝月许给秦勇,这不是明摆着要毁了这丫头,这事情可办的太不体面。
王熙凤继续说道:“麝月不仅是二房的丫头,更是西府的丫头,她的奴籍身契都在公中。
二太太既把她从宝玉房里打发,论理应该把她退回公中,让我们重新发派差事,这才是正理。
二太太如今不言不语,就要把她的亲事定下了,而且许的是秦勇这种货色。
琮兄弟是个读书人,一向治家严谨,这门亲以后要闹出事故,他要是过问起来,我这做嫂子的可交待不了。”
王夫人被王熙凤怼的心口痛,见老太太在一旁也不说话,心中愈发有些不平。
脱口说道:“凤丫头,你这话越说越邪性,琮哥儿每日早出晚归,忙着衙门上的事情。
他那有空理一个丫头的闲事,你也不用拿琮哥儿来说事。”
王熙凤说道:“二太太这话不对,琮兄弟继承荣国家业,府上的奴才丫头,根子上都是他的家产。
他自然是有名分过问的,咱们也不多说闲话,既然二太太看中这门亲事。
我们做晚辈的总要顾及情面,不如叫麝月过来问问,她要是愿意这门亲事,那就当我多事好了。
她的去处就让二太太做主,大不了以后生出事情,我让琮兄弟埋怨几句罢了。”
王夫人听了王熙凤的话,差点没气过背去,我宝玉房里的丫鬟,怎就成了琮哥儿的家当物件。
二房养了多年的丫鬟,自己反而没权柄摆弄,只能让那小子玩弄掌控,简直岂有此理!
但她心中虽气愤,偏又挑不出对方话里半点毛病,即便在场的贾母也不说半句话。
王熙凤说过话,便对丫鬟丰儿言语:“你去宝玉院子里,叫麝月过来,就说老太太和我有话要问。”
王夫人听了脸色微变,早上在宝玉院里,她刚提了秦勇的亲事,麝月这死丫头可是满嘴不愿。
自己不过是强压罢了,如今让这丫头到荣庆堂问话,就她那张尖牙利嘴,哪还不就地死命做耗。
自己出门前也算心思周到,特地让两个婆子看住麝月。
但这丰儿是王熙凤得力丫鬟,从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要是拿老太太说事,那两个婆子可没胆量拦着。
王熙凤目光敏锐,见自己吩咐人去叫麝月,姑妈虽还端着架子,但脸色却变了,心中越发十拿九稳。
至于麝月过来会怎么说话,王熙凤半点都不担心,这丫头也是鬼精鬼精的,她既早让人给琮老三递话。
那就是铁定了心思,绝不会在姑妈跟前就范,更不用说嫁给秦勇这种下流货。
贾母见王熙凤一番话,说的儿媳妇难以招架,明显处于被动挨打之状。
她哪里还看不明白,这凤丫头话语说的顺溜,怎么瞧着都是有备而来。
贾母心中懊丧,感觉自己像是掉坑里了,这大房和二房又掐上了…
贾母能看的出来,黛玉、探春等心思聪慧的姑娘,自然也都看出端倪。
黛玉觉得既然府上丫鬟,都是三哥哥的家当,凤姐姐给三哥哥出头,自然就是好事。
探春作为二房姑娘,对麝月比其他人更熟悉,知道是宝玉屋里得意之人。
太太无缘无故把人撵出去不说,还把她嫁给秦勇这不堪之人,手段未免太霸道。
如果换了以往,王夫人被人怼的如此狼狈,在人前人后大失脸面。
探春作为二房女儿,既是聪慧敢言之人,又是在场临事之人。
总要出来为嫡母分说一二,打些圆场缓和气氛。
但上回她在东路院被王夫人重责,嫡母庶女之间嫌隙已深,她再没有这种心情,只是冷眼旁观。
迎春性情温和细密,最善于深思推敲,听王熙凤一番犀利言辞,完全掌控了事态趋向。
想到方才二太太没来之前,王熙凤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有些意味深长。
她说东府的家奴都是南人,不习北人风俗,自己该用些家生的北人,管家做事会便利些。
又说琮弟身边几个丫鬟,都是家生的丫头,他便用的十分顺手。
还说自己瞧上的丫头没用,只有琮弟也瞧上的丫头,才是真正顶事。
迎春心中来回琢磨,断定二太太没进荣庆堂之前,凤姐姐必定已知麝月之事。
她先前和自己说那番古怪话语,也绝不会无的放矢,听着就像琮弟也知道麝月之事。
凤姐姐今日堂中这番举动,多半也得了琮弟的授意,否则凤姐姐不会这么暗示自己…
正当堂中众人各自心思,王夫人如坐针毡之际。
丰儿已带麝月进入堂中,王夫人心中失望,两个看守的婆子,果然不敢阻拦丰儿。
王熙凤不等旁人开口,抢先问道:“麝月,二太太让你出宝玉屋里,还给你安排了亲事,你可已知道?”
方才丰儿去了宝玉院里,只是说了两句话,就吓住了看守麝月两个婆子,轻轻巧巧就将人带走。
丰儿是王熙凤调教的丫鬟,自然学到主子的机巧应变,在路上便把堂中之事,都和麝月分说清楚。
这麝月也是丫鬟中的人精,立刻明白小红已将话递到琮三爷跟前,二奶奶这是要出手救自己。
此时,王熙凤这般问话,麝月岂能不知其中意思,立刻噗通跪在堂中。
说道:“太太说宝二爷屋里人口太多,将来宝二奶奶进门,还有带陪嫁丫鬟入门,养不下这么多人。
太太要放我和碧痕出去,既然太太已开口,我也愿出宝二爷屋里,但我不愿意嫁人,更不愿嫁给秦勇。
太太要是逼我,便是一头撞死,我也是不从的!
求老太太和二奶奶恩典,我是家生丫头,不管派我什么差事,洗衣做饭,看门巡夜,粗使活计。
只不要逼我嫁人,做什么事都可以,让我可以得空多孝顺老子娘几年。”
麝月原本性子刚强,从不轻易服软,自问在宝玉房里服侍,一向用心勤快,并没有什么过错。
没想到王夫人这么不待见,撵她出去就罢了,还要推她进秦勇这种火坑。
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说起,心中忍不住气愤伤心。
又想到自己遭了祸事,服侍多年的宝玉,全然无助,只会躲事,袖手旁观。
反而是往日的好姊妹小红,还有那从没说过话的琮三爷,都向自己伸以援手,拉自己出这个火坑。
她心中百感交集,嘴里说着肺腑话语,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堂上人见她如此伤心,都有些动容。
贾母见了她可怜样儿,胸口也一阵泛酸,说道:“好啦,你既不愿意嫁,那就不嫁,没人会逼你。”
又对王夫人说道:“既然宝玉房里不再用她,放出去就是了,她才多大呢,还能再服侍主子几年。
这配人的事情,强扭的瓜不甜,她自己不愿意,也不好蛮干,要死要活的没趣味,我看这事就算了。”
王夫人被王熙凤这一顿乱拳,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又见麝月当着众人之面,说出这等硬朗话语,让自己丢尽脸面,胸中怒火汹汹,差点就要把自己点着。
但当着满堂家中后辈,她又不敢撕破脸发作,不然以后西府门槛都不好再跨。
现下贾母都已说出这种话,她难道还能说不行吗?
此时王夫人心中懊悔,昨日因看到麝月和袭人私语,担心这不顺眼的丫头,那天察觉到宝玉的隐疾。
万一将事情泄露出来,二房就成了贾家笑柄,自己一辈子也就没了指望,这才会急着撵麝月出去。
她要早知麝月这等刁蛮,就不该这么操之过急,而是轻巧的将人先调到东路院。
等到了自己的地界,要这么整治,还不由着自己,王熙凤就算再精明厉害,也是鞭长莫及。
到时候将这贱丫头捆了手脚,往秦勇床上一扔,生米煮成熟饭,看这死丫头还敢猖狂…
贾母见儿媳妇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哪里不知她心中所想。
这二媳妇做了十几年当家太太,也是掌惯了权柄的人,只怕一时很难转过弯。
只是凤丫头喊破了秦勇的事,当着这些孙女儿的面,这事不能由着媳妇胡来,不然好大一个话柄。
贾母说道:“凤丫头,既然麝月不在宝玉屋里了,你先给她安排个差事。
她服侍了宝玉多年,从没听说有什么错处,又是家养的丫头,不好太委屈了。”
王熙凤正要开口说话,一旁迎春说道:“老太太,我身边原有两个执事丫鬟,日常替我跑腿办事。
上回琮弟让五儿帮凤姐姐管家,要了个执事丫鬟给五儿打下手。
如今留下空缺暂时让绣橘顶着,这丫头日常还有服侍我,也是忙得团团转。
眼下就快到年关,内院的事会愈发繁杂,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我看麝月是个灵醒丫头,向来听说很利索能干,既然如今她闲着,可让她去我那儿先顶执事丫头的缺。
等到忙过年关这一阵,凤姐姐这边想要用她,我再还给她就是。”
王熙凤一听这话,心中啧啧称奇,这二丫头如今当家做主,真是修炼成精了。
我只是稍加点拨,她便明白我的意思,五儿身边就跟个丫鬟,这话头借口找的极妙,天衣无缝的。
其实王熙凤给麝月在西府安排差事,不过轻而易举之事。
只是昨晚贾琮急匆匆派英莲过来,让自己设法护住麝月,倒像早知道她今天嫁人似的。
王熙凤见贾琮这等在意麝月,一时也摸不透他和这丫头,到底有什么勾当…
要换了是贾琏,他要敢招惹府上丫鬟,王熙凤能揭了他的皮。
但贾琮只是她的小叔子,又是个没成亲的,还被王熙凤视为靠山,她就没那么穷讲究了。
再说贾琮生的这样得意,一贯得府上丫鬟待见,他有没有勾搭过麝月,那个鬼才知道呢。
既然他在意这个丫鬟,王熙凤与其将麝月留在身边,还不如往贾琮身边推,多少还落个人情。
正因她心里这般瞎琢磨,才会先前这般言语暗示迎春。
迎春一向对兄弟最护短,听了王熙凤的话语,便明白王熙凤必得了兄弟授意,才会保住这个麝月。
既然这丫头和自己兄弟有关联,她自然要先划拉到自己身边。
再说,当年在西府的时候,迎春就知道宝玉身边有个麝月,口齿伶俐,踏实精明,是个极好的丫鬟。
不管她和自己兄弟有无关联,先笼在身边做事再说。
况且二太太这般作践她,看着也挺可怜劲的,雪中送炭拉人一把,于人于己都是福分,总是没错的。
王熙凤听了迎春的话,笑道:“还是二妹妹下手够快,既你看上这丫头,用在东府听差,是她天大福气。
我这做嫂子可没这么抠门,还厚着脸皮讨回来,麝月,你还愣住干嘛,还不快给二姑娘叩头。”
麝月听了迎春的话,一时也是愣住了,原以为三爷让二奶奶出面救命,最终多半是在西府另分派差事。
她做梦都没想到,二姑娘竟能看上自己,让去东府做执事丫鬟,这太过叫人意外。
要说她心里不高兴,那决计是不能的,东府是琮三爷的起居之地,可是比西府正经许多。
府上除了琮三爷,只有家里几位姑娘,最是清爽整齐不过。
西府的奴才丫头,哪个都知东府门槛极高,西府没几个丫头能进去,即便是宝二爷也迈不进去。
自己刚被太太撵出去,竟能去东府当差,这让麝月脑子有些发懵。
听了王熙凤言语提醒,她才一下醒悟过来,连忙给迎春磕头谢恩,然后又给贾母和王熙凤磕头。
贾母见了这等结果,脑子比麝月还要发懵。
这二房撵出去的丫头,大房要过去做执事丫鬟,这都什么稀罕事。
自己这二媳妇老做些不着调的事,结果被大房的嫂子和小姑子,合着伙的扇嘴巴子,这都什么破事。
王夫人听迎春的话语,就像被雷劈过一般,一口气堵着胸口,上不得下不去。
自己撵出去的丫鬟,大房要过去当东府执事丫鬟,这明摆着抬举麝月,撕烂自己的脸面。
贾家的大丫鬟大体分两种,一种是主子身边的贴身丫鬟,专门照顾主人饮食起居。
黛玉身边的紫鹃,迎春身边的绣橘,探春身边的侍书,便是这类丫鬟。
还有类丫鬟便是执事丫鬟,在府上掌管一定职司,手握一定权柄,辅助主子掌管家事。
王熙凤身边的平儿,就是出名的执事丫鬟,王熙凤不理事的时候,平儿几乎能够代理。
贾琮身边五儿,贾母身边的鸳鸯,虽也服侍起居之事,但很大成分也属于执事丫鬟。
麝月原本在宝玉房里,也算不上首席大丫鬟,居然被大房故意抬举,王夫人几乎也被气疯。
她心中火烧火燎一般,满脑子疯狂念头在冲转,只想如何拦下这事。
不然消息传回宝玉院里,自己还要再丢一次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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