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苏家小栈(五)(1 / 1)

她按律当斩 韩雪霏 3588 字 17小时前

苏绣从别的酒家买了一些菜,喜滋滋地提着回到了苏家小栈,云中锦与阿爹也恰恰走到门前。

“阿锦,你来啦。”她亲热地唤道。

云中锦亦亲热地唤她一声,“绣”。

自从那日在家中争吵不欢而散之后,她们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两人都全然当那日的争吵不曾发生过,四只手相握着摇晃着,就象年幼的小灯与心珠。

“大厨有事回家去了,我怕你饿,就去别家买了一些菜回来,我们先吃着,其他的就让姐姐慢慢做来。”苏绣大大方方地说道,很自然地将自己出门的去向交代明白。

“这些就够了,让阿姐阿弟一起来吃吧,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就好。”云中锦笑道,“我今日来,倒也不全是因为你,而是为了苏络。”

“甭管为了谁啦,只要阿锦你能来就好。”苏绣喜道。

两人都说的大实话,云中锦接了尚书大人的复信,正打点着明日起程回京去,原本也没心情应邀前来喝这场饯行酒,只是想到今日乡试放榜,苏络榜上无名,觉得应该宽慰他几句这才来的。

而对于苏绣来说,本就是为了让云中锦成为他们的人证而设的这场饯行酒。

“咦,苏络他人呢?”云中锦问道。

“阿弟,阿弟呢?”苏绣似乎刚刚想起苏络,忙高声唤了几声。

“哟,我给忘了,他还在柴房。”苏缨一拍脑袋,拔腿就往柴房跑。

“柴房?”云中锦跟着苏缨跑到柴房,看着她从腰间取下钥匙来打开大铜锁。

苏络正倚着柴禾呼呼大睡呢。

“今日放榜,阿弟原本心情就不好,偏偏榜首和几个上榜的来店里喝酒庆贺,阿弟看了就生气,就与他们争执了几句,我怕他惹出事来,就将他锁在柴房里了。这不,那一伙人一直吃到傍晚才走,我忙着应付他们,给忙忘了。”

苏缨一边忙着向云中锦解释,一边为苏络整理衣裳,还笑道,“瞧我这阿弟,别人为他着急,他倒是睡得香,把头都要睡扁了。”

又拿手掌当扇挥了挥,说道,“这柴房密不透气,快别呆着了,出去吧。”

柴房确实密不透风,云中锦不禁有些疑惑。

漕江靠海,雨多风大,一般柴房或高或低都会凿一扇窗,为的是给房里的柴禾透气,以免捂着不好烧,而这个柴房却是与众不同。

她打眼瞧了瞧,柴房里的柴禾全堆在一面墙上,地上零落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柴枝,还有一些拖拽的痕迹,看起来象是刚刚才将柴禾从另外几面墙移过来的,却是为何?

见云中锦有所疑虑,苏绣立即拉着她催促道,“走,上席去,菜凉了不好吃。”

苏络也不吱声,撅着嘴扭头就走。

“阿弟,阿锦明日就起程回京了,今晚我们为他饯行,你可不能使小性子。”

苏绣发话,苏络不敢造次,这才气呼呼地到了酒桌前坐了下来。

就象初到漕江那日一样,云中锦与苏家人围桌而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只有苏络郁郁寡欢。

“锅盖来喽。”苏缨将锅盖烫好端上桌,将一碟醋放在了云中锦面前。

苏绣拔出撬刀要撬锅盖,想了想又放下了,换了一把苏缨平日用来撬牡蛎的撬刀。

“阿锦,我知你忌讳我的撬刀,还是换一把,让你吃得爽利一些。”

云中锦点点头,看着面前的醋笑而不语,这是仍然将她看做外人的意思。

苏绣照旧不吃贝肉,撬好了锅盖轮番放在众人面前。

“苏家的日子已经比先前好多了,绣,你不用再省着每一口贝肉给家人,自己也吃几口吧?”云中锦想起小灯,有些心疼地说道。

苏绣却问道:“你可听说一个母亲与鱼头的故事?”

云中锦与苏家人均摇头。

“一个母亲总是将鱼最好的部分给孩子吃,而她自己总是吃鱼头。孩子问母亲,为何?母亲说,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啦。孩子说,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就一次买两条鱼,如果有两个孩子,就买三条鱼,总够一人吃一整条鱼的。母亲笑而不语。”

“后来,孩子长大了,也做了母亲,照她自己说的,一次买够一家人够吃的鱼,可是,她只吃鱼头,鱼身子留给了孩子。那时,她才明白母亲说的话。买再多的鱼,总也舍不得自己吃,最好的总是要留给最在乎的人。”

云中锦望着苏绣,若有所思,她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他们所有人的母亲,她的阿爹和姐弟,都需要她操心。

“阿姐不吃贝肉就不吃贝肉吧,说那老掉牙的故事做甚?我们没娘,也不懂,只知道,我是阿姐最不在乎的一个。”

苏络瞧着面前的锅盖,甚不乐意。

“阿姐分明是看我榜上无名,不舍得给我大点的锅盖,用个小的糊弄我。”

“你就知足吧阿弟,想想我们家从前是万万舍不得吃锅盖的,得留着换钱呢,现在日子好了一点,也别太忘本,这样才能往更好的日子奔。”

苏绣一边数落弟弟,一边撬开一枚锅盖放在他面前。

“嗯,这些锅盖着实是小了一些,本想让它们再多长几天,可阿锦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嘛,只好将就着啦。其实,也不算太小,不是吗?”

苏络仍是一肚子不高兴,闷闷地一杯接一杯喝着酒。

“苏络,听你阿姐的话,吃了锅盖长精神,好好读书再考就是了。”云中锦知苏络因为落榜心中郁闷,便宽慰道。

“一次乡试不中算不了什么,你还年轻,没准下次你就是榜首了呢。你瞧瞧县太爷,都与你阿爹一般年纪了,他也不过上科才得了功名,你这么聪明又勤奋,相信比他要早出息得多。”

苏络笑得一口酒喷出来。

“那是,我哪能跟他那样,蹉跎几十年,那我阿姐不得把我当锅盖给撬了?我只是气不过,刘光耀那样的竟然能上榜首,平日里他连一首诗都写不明白,更别说论语和策论了,我就不信他考试时就突然开窍,写出什么好文章来让主考官眼前一亮,非给他点个解元不可?”

云中锦道:“科场舞弊之事我也时有耳闻,其间的各种利害关系错综复杂,但这是属于礼部所辖管的事务,与刑部搭不上边。我职微言轻,对此亦只能待回京之后向尚书大人禀明,再看看如何处置了。”

“刑部管不到礼部,圣上总能管得到吧?阿锦,你可千万要把这事报上去。”苏绣说道,“若是这帮又蠢又坏的东西到了朝上,在圣上身边做官,那危害可就大了。”

“嗯。”云中锦深深地点头,“我一个刑部小巡捕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尚书大人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他定会禀明圣上请求整饬科场的。”

“只是乡试,又不是会试殿试,圣上会管这事吗?”苏绣问道。

“定然会的,圣上他老人家总不愿将来身边围着的官全是一帮草包吧?”云中锦说道,“再说,这些草包胆子也忒大陆,敢到圣上身边当官,诗文且不提,若是问起治国策论,一句也答不上来,不得掉脑袋?”

苏络又一杯酒下肚,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到圣上身边去当官?当的是宦官吧?那畜生,欺负大姐,只配去当宦官。”

云中锦当即问道,“苏缨怎么了?”

“阿弟,别胡说八道,快别喝了。”苏绣立即出言制止苏络。

“不是,大姐怎么了?”云中锦坚持盯着苏络问。

“畜生、全都是畜生。”苏络又闷了一口酒,骂道,“畜生上榜,好人落榜,天下不公,不公!”

苏绣忙朝苏缨使了个眼色,苏缨忙借口苏络喝多了,强将苏络扶了出去。

屋外仍传来苏络大嚷大叫的醉话。

“谁说我落榜不快了?我今日非常畅快,我为大姐出了一口恶气……大姐你放心,你的委曲不会白受的……我苏络一定要出人头地当大官,当朝廷的一品大员。宦官,就让他们去当去哈哈哈……”

阿爹跟着拍手喊,“出气,出气,给大姐出气。”

不一会儿,又听到苏络的哭声,“大姐,对不起,大姐,我没用,没有保护好你,我真的没用。”

“别说了,阿弟。”苏缨劝着,带着哽咽。

“阿弟落榜,心情不好,酒量也不行,多喝了几杯就胡言乱语的,阿锦你别介意啊。”这边厢苏绣讪讪地说道。

云中锦摇头不语。

“阿弟平日极是用功,诗文没少受先生夸赞,便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行,没想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人上榜他落榜,可不得心中郁闷嘛,对别人不满也是小孩心性,抱怨几句在所难免,阿锦你真别往心里去,啊?”

苏绣又接着道。

“他就是个孩子,读书读傻了,和阿爹一样不懂事。他哪里晓得什么是宦官嘛,你说是不是?”

“他看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落榜的事而伤心,更多是因为别的事而生气。”云中锦问道,“姐姐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哪里有什么委屈,都是小事而已。”苏绣眼神闪烁起来。

“小事?小事为何能让苏络如此痛心疾首?”

“不就是姐姐嫁谢草偶的事嘛。”苏绣只得应付道。

“苏缨究竟为什么要嫁谢草偶?”云中锦逮着机会就不肯罢休,目光灼灼紧盯着苏绣的眼睛。

“谢草偶已经死了,这事过去了。我真是不明白,阿锦你为何还不肯罢休?”

苏绣见云中锦不依不饶的,担心她再继续纠缠下去难以应对,于是沉下脸来。

“我念在相交一场的分上,好意为你饯行,你却仍是对我误杀谢草偶一事耿耿于怀,难道非得我承认是谋杀,你才满意吗?若是与朋友在一起,一言一行都要三思,不能畅所欲言,这朋友倒不如不交。”

“你错了。”云中锦道,“朋友,重在于真诚,在于交心。有心相交,就无需事事思虑。你做得好,我为你高兴,你做错了,我们也一并去面对……”

“你得了吧!”苏绣冷声道,“你一门心思想拿我的把柄,要抓我坐牢砍头,我与你交甚么心?依我看,这酒,不喝也罢。”

苏绣将酒杯一掷,拂袖而去。

一场饯行酒,又以不欢而散告终。

云中锦独坐,望着面前满桌的锅盖壳,想着苏络适才的那些醉话,心头的疑虑一旦浮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她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