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终是驶离了清江浦。
这是他们第二次离开淮安,至少,这回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时间却比上回还要紧迫了。
谭九鼎正在舱内休憩,脑子很乱,身体是疲的,可怎么也睡不着。
他身体离开了淮安,心神落在了那里——
“不管水路还是官道,他们肯定已经到济宁了,甚至可能已经在去往临清的船上。”
左大益面色严肃,抄手对他说道:
“而你们现在出发过徐州至济宁,再快也得八天时间,到那时,他们人已经在德州不知去向,屁都不剩一个了。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谭九鼎与他同坐在府衙大牢的干草上。
他边说边巡睃这牢房的环境。比他上回来试探陈嗣真时是没法比的,不过好在这里不是死囚牢,也能见着些阳光。
“我叫人给你添个火盆子来。”
“啧,少打岔,就说眼前事。”左大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就算添了盆子,后脚一走,他们也不会让继续舒坦,别白费力气。”
“你到了德州若是没消息,我可以帮你想条道。”
双脚拖残的男人瞥着牢房外,压低了点儿声音。
“路上你一定会过徐州,那里我有个朋友。”
“朋友?”
什么朋友要这么见不得人地聊?
谭九鼎嗤笑了声。“你这‘朋友’,走哪条道的?”
“忒婆妈,你甭管走哪条道,能走得通就是好道!”
左大益瞪眼,随即又掩了气势,谨慎下来继续说:“不过他规矩颇怪,你报我名号,他定会帮你,可他知你官身,也一定会刁难你。”
“那时你就忍一忍,千万别翻脸。别的不说,那家伙消息灵通得很。”
“呵,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个人。”
谭九鼎就把兖州新坝闸的炊饼婆跟左大益简单一说。
左大益哈哈笑了出来。
“一方土地有一方的土地爷。比你遇上的这个菩萨,我那朋友可难相处得多了。”
还有比那炊饼婆更麻烦的人?
谭九鼎调侃:“你当真不是在害我?”
“嘿,信我吧,没错。”左大益捶了他肩膀一拳,“当初若没有他,我也不能活着带你嫂子跟冬儿安然回到淮安。虽说后来你嫂子也……嗐,不提了。”
左大益脸上已满而出的苦涩,变成一道不羁的笑,挥挥手便掩饰过去了。
“那人是可靠可信的,这点你尽管放心。”
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让谭九鼎印象深刻。
不过也给了他一个预感——他们到了徐州也不会安宁了。
“咚咚。”
门板叩响,谭九鼎立刻放下翘起的脚,从榻上坐起来,抓住倚靠在旁边的雁翎刀。
“谁?”
“下官邱启名求见。”
门外陌生的声音提醒了他。这船上还有个“眼线”。
这个人是负责督航的千户,整条船上,除了谭九鼎,皆听命于他。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梁雁安排在他身边监视,又负责保护徐绮的人。
据说是个刚提拔上来的年轻人。
小小年纪能坐到千户,除了有点儿背景,还得有点儿本事。
能得梁雁那种老古板的赏识,必然不是随处可见的等闲之辈。
“进来吧。”
正好,谭九鼎对这个家伙有点儿兴趣。
门轴吱嘎,顺着一阵风裹着湿漉漉的寒气,就迈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罩甲军官。
比谭九鼎是瘦了些,但并非单薄无力,一双手臂格外修长。
有点儿功底的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人能拉得一手好弓。
“报宪台,前方至桃源,是否需要在桃源驿调拨休整?”
他态度很认真,圆脸圆眼的,毫无煞气,长了一副福报颇丰的模样。
“不必,”谭九鼎松了刀,“才刚启程,船上准备齐全,直接过驿便是。”
“是。”
邱启名应声后,却不动,一个劲儿偷瞄他。
谭九鼎想躺没躺回去,挑起了眉梢。“还有话说?”
“呃,下官唐突,宪台大名如雷贯耳,仰慕久矣,尤其去年贵州水西驿道埋尸案,多亏宪台及时出手,三日破案,才免了水西与乌撒双方土司一场乱斗。”
谭九鼎没想到能从邱启名口中听到自己远在贵州的功绩。
虽说他的确因为此时而得到了阁老赏识,才被特派来调查玉女连环失踪案,但这事儿也没有威名远扬到朝廷内外皆知、天下皆知的程度。
他又把刀握住了。
“呵,邱千户人在淮安,倒是对西南事件了如指掌啊?”
邱启名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反而笑如春日,人畜无害,拱手答:“因为家兄在贵州毕节卫任职,此事是由家兄书信所知!”
毕节卫。
谭九鼎知道那里,他们在水西北边。贵州许多地方名义上属朝廷管,但实际上都是土司自治,且相互之间常有类似边界摩擦之类的冲突,总不太平。
于是那里的卫所也是苦差事。
毕节卫就需要紧盯水西与乌撒,既不能让他们联手,也不能让他们斗争,难做得很。
所以谭九鼎解决了双方之间互指为凶手的棘手案件,就是解决了叛乱隐患。
会给毕节卫的军兵留下印象也很正常了。
邱启名倒是答得没有破绽。
“……是有那么回事。”
不过谭九鼎也没想听他溜须拍马。比起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更想躺平休息,哪怕根本睡不着。
可这家伙像是听不懂,见他没赶人,反而来了兴致,眼睛锃锃发亮。
“下官实在好奇,宪台究竟如何知道那妇人已经被害?还是被过路之人杀害的?”
“水西说人已经回了娘家,乌撒那边却说是水西把人害了栽赃他们,人在驿道上走,就那么凭空消失了!照理说,都会去想凶手一定就是双方其中之人。”
“而宪台却立刻判断出,杀人者与他们无关!还真的就在驿道旁找到了埋尸之地!实在是秒极!”
看来他兄长只给他讲了个“故事”大概,十有八九还添油加醋了,这才给邱启名埋下了一颗名为“神奇”的种子。把谭九鼎当成了半个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