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闻得早有谚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
“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
西安。
年羹尧又把调他去杭州的谕旨看了一遍。
一时,他越看越是愁眉不展,而问着汪景祺:“你说,万岁爷这是什么心思,是真的不忍对我下狠心,还想留着我,以作将来大用;还是故意麻痹我,趁着我去杭州途中,要了我身家性命?”
“我也难以揣测准确,但可以肯定的是,皇上是站在怡亲王那边了。”
“皇上到底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十三弟。”
“在这一点上,我们该清醒了,东翁!”
汪景祺拧着眉头说后,就严肃地看向了年羹尧。
年羹尧颔首,且惨笑了一下:“我也是糊涂了,居然一度觉得能跟怡亲王扳扳手腕,以为万岁爷这位主子,会在推行新政三年,大战结束后,就真有安享太平的守成之念。”
“这主要是我等的过错,没及时明白过来,提醒东翁。”
汪景祺说到这里就朝年羹尧长揖到底:“还请东翁责罚!”
“谈不上什么责罚,你们只是幕僚,是我自己选择了与怡亲王为敌,选择了要支持廉亲王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要留贤黜奸。”
年羹尧摆了摆手。
汪景祺则再次拱手:“多谢东翁宽恕,以在下愚见,东翁即便去杭州,也可以给皇上去一封奏折,就说您以往的确知罪,而请其知罪,且表示愿意在仪征听旨,而暂不去杭州,以使皇上对您彻底去疑。”
年羹尧点了点头。
接着,年羹尧又笑了笑说:“只是,皇上故作信任也就罢了,为何四阿哥也会如此,他真愿意看见我这个八阿哥的亲舅舅活着?”
“四阿哥这样做,要么是皇上授意的,要么是他自己也有此意,或者两者都有。”
“总之,无论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四阿哥自己的意思,照此来看,将来四阿哥若真成了天子,恐就,不会再改制,乃至恢复许多旧制,重现先帝时的宽仁之政。”
“因为,治国素来就是一张一弛,皇上想必也清楚,大清的天子如果一直革新除弊,也不利于大清根基的稳固。”
汪景祺回道。
年羹尧又点了点头。
然后,年羹尧认真地看向汪景祺说:“我之所以不亲近四阿哥,就是想着一个聪俊且会收买人心的阿哥,真要是成了天子,或者是首席王大臣,也并不是天下官僚的福气,而还不如支持没有什么根基和才智但又有些仁善之心的三阿哥!”
“但谁想到,万岁爷突然这么做,现在看样子,我这样的想法是成不了喽!”
年羹尧说着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
“不只您这么想,许多朝臣也这么想。”
汪景祺回了一句,就又道:“现在想想,四阿哥虽天资聪俊,但若真愿意做宽仁守成之君,对天下官宦缙绅也是好事!不过是,天下官宦缙绅以后做事做人不能太过分而已。”
“是啊,不算坏事,毕竟我也没想到四阿哥会这么有胸怀,会主动为我年羹尧说话。”
“反而是廉亲王为自保,而不敢为我说话。”
年羹尧点了点头,就喝了一口茶,说:“但越是因此,越后悔不该那么冷待这位四阿哥,越觉得愧怍呀!”
“东翁不必太愧疚,四阿哥既然会是将来的宽仁守成之君,那必然也不会计较这些,且会看在八阿哥和贵妃娘娘的份上,对您网开一面的。”
“此去杭州,东翁若在江南士绅面前,多为四阿哥说说话,告诉他们,四阿哥将来必如先帝晚年时,修德加恩,广布仁政,想必这四阿哥还会感激您,而彻底冰释前嫌的。”
汪景祺建议道。
年羹尧颔首:“自当如此!若真是四阿哥继位,但愿我还能活到那日。”
“东翁何以这么说?”
“万岁爷既然还是心向怡亲王,那我昔日所作所为,至少怡亲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说不准万岁爷也会因此心存杀我之心!”
年羹尧是愿意完全相信弘历将来能成为优容官僚士绅的仁君,也不敢完全相信雍正对他存有不杀之心。
所以,年羹尧接下来在离开西安之前,又见了岳钟琪,且对岳钟琪说:“我的事皇上曾有谕旨否?你我相与一场,你须实实告我。”
岳钟琪摇头:“并无。”
年羹尧接着哽咽着流下泪来,而感叹说:“我将来身家性命是不能保了!我的病本就不好,每夜出汗,饮食减少,身子很弱,若真要入大狱,只恐也难免瘐毙于大牢之中。”
岳钟琪则还是笑着安慰说:“皇上待公天高地厚之恩,不即加罪,调升将军,公从此若能悔罪改过,诸事安静,自然无事了。”
年羹尧惨笑了笑:“但愿吧!”
待到雍正三年的五月十六日。
年羹尧又单独约见了岳钟琪,说:“公现为川陕总督,河东盐商傅斌,还请公照料一二,我此去杭州需得有衣食来源也!”
“这恕鄙人不能答应!”
“一则,现在虽皇上待公至仁至慈,但朝臣中忌恨公的人不少,公若不收敛,恐他们会变本加厉的要求皇上处置公;二则,事若发,也反令皇上为难,且可能真的转变对公的态度。”
“我这都是为公您着想,还请公理解!”
岳钟琪这时拒绝了年羹尧的请求。
年羹尧一时脸黑如锅底,拳头捏的嘎嘣作响。
他现在才发现,没了皇权支持,连岳钟琪这位昔日的绿营大将,都开始不再给他面子。
“那你替我代送一副董其昌的画,与一块可做印章的上等和田玉,到时候和你的冰敬一起送于四阿哥总行吧!”
年羹尧看向岳钟琪,再次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已经打听知道,当今四阿哥弘历喜收藏书画,也就觉得,这四阿哥弘历也必喜有做印章的好料,便决定送出这两样他在西北从下属官员手里收到的两份重礼,而求个后半生稳妥的机会。
而地方大员的冰炭敬,在京王公都是会收的,弘历也不例外。
岳钟琪这才点了点头。
但转头,岳钟琪就把年羹尧跟自己的谈话,以及年羹尧指使西安官绅组织士民持万民伞挽留的事,一起以密奏的方式汇报给了雍正。
雍正则把这份密奏给了东暖阁的弘历:“你看看这份奏折。”
弘历接了过来,而在看了后,就怒不可遏道:
“阿玛,这年羹尧的确该死!他完全没有把您这位君父当回事,竟然依旧想蒙骗您,想暗中操纵盐利,乃至宁肯现在才来向儿臣示好,也不向您承认,他做了对不起您而背着您冷待儿臣,乃至陷害十三叔的事!”
弘历现在对年羹尧的态度,与之前在总理事务王大臣与起居注官钱名世面前向雍正表达的态度完全不同。
这是因为,现在,他是在私底下与雍正谈这事,而雍正给他看这密奏,也明确是想看看他对年羹尧这种做事方式的看法,对君权至高无上的看法。
雍正在听弘历这么说后,又把一道奏折给了弘历:“这是年羹尧自己上的奏折,你再看看。”
“奴才以愚陋之姿,器小易盈,又不能谨言慎行,处己昧于谦卑,办事日多悖谬,是奴才之罪责,已无所逃,而圣主慈恩,仍令奴才任杭州将军,奴才岂敢使圣主为难,故恳请圣主罢官降罪,以慰人心,以严法纪,而准奴才在仪征听旨。”
弘历默念起这奏折上的内容来,而复又看向雍正说:“儿臣没想到,他还两面三刀,在给阿玛的奏折里,表现的已非常老实,但暗地里又依旧猖狂无忌。”
雍正这里点了点头:“你觉得该不该答应他在仪征听旨?”
“不该!”
弘历毫不犹豫地回道。
接着,雍正就挥了挥手,且坐在了中间的明黄色宝座上:“说说理由。”
“阿玛应该让他明白,君父让他怎么做他就应该怎么做,而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他求死,君父没让他死,他也不能主动求!”
“所以,既然让他去杭州,他就该老老实实去杭州当将军,不能有反向操控君父、更改君意的想法,而上奏折请罢自己的官,治自己的罪。”
“他作为一个奴才,最大的本分就是听话!得在心里明白,无论他是多大的官,在多贵重的皇亲国戚,他都只是一个奴才!”
弘历根据雍正历史上对年羹尧的处置,而阐述起自己的看法来。
雍正这里站起身来:“传旨,四贝勒弘历恭孝颖慧、心性纯良,甚安朕心,于养心殿侍亲有功,著晋宝郡王,赐芦沟桥皇庄三处为王府庄田!”
弘历不禁讶然,暗叹雍正这是在鼓励自己往舍我其谁的政治生物路上一直走下去呀。
雍正这时则已走到门口,只是在转身时,又对弘历说:“年羹尧给你送的礼,你收下吧。”
“嗻!”
弘历没有推辞。
如他刚才所言,在大清,皇帝给什么就拿着,无论是雨露还是雷霆,委婉推辞与心存怨愤都有错,而雍正正是这方面的践行者,且明显希望君权走向更高的巅峰。
所以,弘历只需坐等年羹尧在岳钟琪面前提到的贺礼送上门即可。
只是为什么又是画?
还加一块和田玉。
这是要自己真的喜欢上盖章赏画吗?
而弘历也没想到他在三年后,就晋为郡王。
但当王也好,礼仪待遇上又要好点,雍正赐给他的宅邸,也能装饰的更为高规格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朝中大臣也更加明白弘历在雍正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
于是,步军统领阿齐图这一天向弘历投了帖求见。
弘历考虑到他是雍正信任的人,又身居步军统领衙门这个要职,倒也见了他。
“奴才给四爷请安!”
阿齐图求见弘历,也是为了求个心安,因为最近发生针对老十三的匿名揭帖事,追究起来,第一责任人就是他这个负责京师治安的步军统领,也就是九门提督。
所以,阿齐图想着弘历现在在雍正心中的分量,也顾不得自己作为步军统领的敏感身份,来求见弘历。
弘历则在让阿齐图起来后就说:“阿齐图啊,你怎么能来见我呢?”
接着,弘历就把衣袖一掸,厉声喝道:“你应该直接去向汗阿玛请罪!”